二十一 步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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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同明铉报了她伪装中国学生的住所处,她便在明家以养伤为由住了下来,期间也和明老爷子打过照面,她见他和明老爷子极像,却多了份极纯粹的东西,也许是喜爱音乐的缘故,她仿佛能在他身上看到极简单的感觉,她暗自探听,倒是听见明老爷子对明铉无多训斥,只是低低吩咐他多加小心,她亦感到胸口时不时有些隐痛传来,而心却如明镜,清楚了几分。

    西园寺辉夜亦在明府有了从未享受过如此的待遇,不是有多好,而是这般亲昵,家仆端着热水进入屋内,他皆抢过活,亲力亲为地替她绞好毛巾,用温柔极致的手势为她擦拭面部,彼此凑得紧,她总是按捺住自己不知为何絮乱的情绪,只得垂下眼,倔强得没有一言一词。只是,他经常调笑她,有时划过她头颈上的痣总取笑道:“叶蕙,你这儿有痣,听闻老人家说,这儿有痣之人皆是硬心肠,心至冷之人。”

    心肠硬。

    她思忖想着,这话倒是不假。

    “我还以为像你这般的男子应是无神论者,如何还听得迷信之言?”

    “我信,我有时的确信命。”他失笑,俊挺不羁的面庞散着最洋洋洒洒的光芒。说出的话竟是出乎意料的无奈。

    她挑起秀眉,仰着头,任他仔细擦拭自己素手,从手背到手心,酥麻的触感让她总是不由失神恍惚。

    “什么是命?”回神过来,她问道,她最是不解中国人的命理之说,虽日本崇尚中国的多种文化与理论,可她是军事家庭出身,性子硬朗,从小被当男子训诫,哪有信这般过。

    沉吟了半晌,他方舒张了眉头,轻点她的鼻尖,回答:“也许,遇见你就是命。我们相遇认识就算是人的命,那是你无法更改,也是无法转变的东西。”

    若干年后,她方想起今天彼此的对话,一语成谶,他们的相遇的确是命,却是命中的劫数与劫难,如若没有相遇,他还是他,他若是救了上一个或是下一个游行的女学生,那么一切都会自此不同,她亦甘心这辈子没有遇见过他。然。一切皆是枉然。这倒是后话了。

    “你手上怎那么多茧,家里让你干重活吗?”轻轻擦拭着她的手心,他深深蹙起眉,见她手上许多老茧,心下不由一紧,满是心疼与恼心,还来不及细看,她却是一下子收回了手。

    “无事,我素日比较爱折腾自己。”模糊不清,她眼神恍惚了一瞬,然后淡笑道。

    他的眸光很清澈极为清亮,那眼里的关怀之意不是假的,可她每每心下一软的时候,总是瞧见他屋内赫然的那几个字:不灭匈奴,何以家为。

    每每此时,她皆瞬间像被冷水浇了一身,透彻冰凉。

    其实她不爱说话,脸色少有变化,每次都是他一问,她一答,少有的主动发问也是极快的结束谈话,他怕她发闷,倒是跑去了赵公馆为她讨来了一只波斯猫给她解闷。

    那是一日天气毒热,他给她准备了凉茶,才方解渴喝下想休憩之时,一个白影缓缓悠悠地在她面前晃动,“喵……”是一个尖锐细长的声音,猫的喵声,定眼一看,是一只极其慵懒迷人的波斯猫,品种极正,一双鸳鸯眼滴溜溜转,也不怕生,跟她对视了好半晌时间。

    “你这猫倒有趣,也不怕我将你剥皮分肢入菜!”她状似凶狠朝它一瞪,它反而伸了个懒腰,好不悠然自得。

    “这是我家姐的猫,素来高傲不怕人。”

    明晰,明随安,她听过他家姐,原出嫁之前极为耀眼,城中皆是她的传闻,只可惜自从入了赵府当了赵钧默的大太太后,这些时候以来渐渐不得势,仿若被磨了脾性,容得赵钧默风月韵事不断,想来也就是个平庸妇孺,担不得什么名声,倒也没半丝叫人另眼相待的地方了。

    素来高傲的猫又如何,给点教训,受点皮肉之苦,还不是摇尾摆首了。

    垂下眼,她面上冰霜冷冽,眼微眯,颇有几分刺骨的寒意,犹如最底最莫测的深渊深谷。

    见状,明铉倒不甚在意,只是逗弄着晚晚,唇边笑意盎然,她忽然目光如电,瞧了许久,眼眸渐渐有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你定是很爱你家姐,连她的猫都甚是喜欢。”

    “自然是了,家姐是我至亲之人,我与她一母同胞。”将晚晚送进了稍有不适的西园寺辉夜的怀里,明铉为她拨过掩盖住她额前的发,轻声道。

    西园寺辉夜不自然地素手梳了梳这怀中波斯猫的毛发,还未开口说话,明铉又告诉她:“它叫晚晚。”

    “女字婉?”

    “是夜晚的晚,晚了的晚。”

    晚了……她略一挑眉,不知为何神经一绷,略略回神,她清浅地抿了抿唇,点点头。

    又不自然生硬地摸了摸晚晚的毛发,这头一回对着一只猫如此善意,她倒觉得好笑了,抱着晚晚的时候私下无人时西园寺辉夜直呢喃道:“你可真运气,若是换成其他动物早就成了我的研究对象了。”

    恐怕是血肉模糊,瞧不清模样了。

    她从未养一只猫的喜好,倒是听明铉的一些注意事项,慢慢开始学起来,晚晚倒也乖觉,不吵不闹的,只是伏在她的脚下经常喜睡,懒得很。

    许是过了几天,有些习惯了,她有时竟惊觉自己正对着一只什么也听不懂人话的猫说话,而她回应的皆不过是几句:“喵喵喵……”

    让她好一顿啼笑皆非。

    休养几日后,她体质一向强劲,倒是很快回复自如,有一日在明家院子里闲逛时,却是一个机灵,有些冷飕飕的风袭过,手势可能狠了些,晚晚在她怀中一惊,矫健的小身子一跳,一个劲地望暗处跑,她连忙追赶,终于追上后紧紧抱住她,稍打了她几下,咕哝着:“你怎那么淘气,看我等等回去怎么收拾你……”将它生吞还是活剥了?

    也罢,便给它少吃一顿饭吧。

    瞧明铉极为重视它,她素日阴狠的性子也只好作罢。

    只是这一追倒真真是迷路了,仰头瞧了四周半晌。明家的确大,偌大的明家建筑也是中西合璧,叫你摸不着方向,这里倒和她住的地方不同,杂草丛生,像是荒置许久,连个人影都无,正难以辨清路时,霎时倾盆阵雨倾泻而下,她只好躲进身旁就近的明府内一个塔式的复古屋檐下,看着雨声淅淅沥沥,好是郁恼。

    本想静下心子等雨停,然,忽而,静谧的地方竟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面色一凝,只一个探眼,虚掩的门窗里竟是几个中国人,穿着中山装,好几个手臂上绑着绷带,还有她这些日子较为熟悉的闻管事在同他们似是商讨着什么,蹲着身子,私下还警觉极高地四顾了几下,而里面一人竟还有她认识的,那人是有名的抗日浙商,日前情报区的同仁查出了他买了几个上海帮派的兄弟大手笔劫了他们大日本帝国供给军队的物资,顺道还劫持了他们运往日本设立在城中洋行的黄金,日军情报组织早已派下狙击手暗杀他,却是不巧当口关头叫他给跑了,原来竟是跑到了明家寻求了掩护……

    不难想,这几日全城涌起的热血似的抵制日商和日货的运动是明家暗自授的意,否则如何能一夕之间,城中的日商皆头疼不已,而这位浙商亦是明面上的领袖之一,这其中与明家的关系她不用深想亦可以料到。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父上大人早就猜疑明家对日方虚与委蛇,阳奉阴违,原来真是如此。

    “你救我,因我是抗日的学生。”

    恍惚间,临着冷风,她面前浮现他在那一瞬间将她按在车里的焦急模样,还有她同他之前的一番对话,他下笔刚劲而决绝的书法字,一波波的悸痛,真真是头脑发昏,她尚留的仅存理智告诉她如果晚晚忽然叫起来便糟了了,于是下意识地抱着晚晚动作敏捷而轻手轻脚地跑开,终是到了一块空地上,方缓缓大口喘着气,胸口发闷,好半会儿都呼吸困难,这才回神,竟是淋得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冰凉的雨滴沁入她肺腑,冷得让她已经好起来的伤口都隐隐作疼,怀中的晚晚亦被大雨淋得瑟瑟发抖,洁白的毛发都湿哒哒得粘着躯体,嘤嘤地叫唤起来。

    “晚晚……”

    喃喃地,她不知为何,觉得面上湿润,竟是被雨淋得看不清东西,只是一下下如梦呓地念叨着。

    晚了,晚了的晚。

    她莫名想起他那日语调轻柔的话,心下一紧一缩,仿佛最凛冽的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一块块,一片片,怵目惊心。

    面如冰霜,毫无表情地一步步走,竟是出奇地走回了屋子,一地的湿淋淋,她开了门,方瞧见明铉正在那儿剔着胡须,刚发现她时他一下子下意识地咧嘴笑了起来,但见着她满身是雨水,方敛起笑意,取了薄被将她裹住,细缝都无,俯身过去探她额际时,她却忽然抬头望着他,同明铉近在咫尺,她眸中泛着微凉又灼热纷乱的水意,而他有些失措的眸色依旧那么清澈明亮,像春天的湖水,叫她无法别开眼。

    他稍回过神方要退去,她湿漉漉的柔夷却悄然冰凉地抚上了他俊挺的面容,露出朦胧迷惘的神情,喃喃道:“……竞,竞之。”

    她从未如此唤过他,甚至从没真正唤过他的姓名,她总是不咸不淡的保持着距离,他看不清她,却觉得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慢慢看清,可她这般样子唤他,他心下直直软了下去,连晚晚轻柔的猫叫声都不甚听得进去,只是在她坐着的榻前,缓缓地半蹲下来,静静地等她说话。

    可她没有说,她只是上前,揽过他的头颈,冰凉的触感碰在他的颈后竟那么热,自然不假思索地偎向他。她很累,身心俱疲,此时此刻已不能多想,只是将冰冷的唇轻轻一个个地落在他温热的嘴边,还有他笑时淡淡的有梨涡的地方。她太搅乱他的心神了,心知该礼貌推却,却是真真微醺了在她一手布施的雨里。

    意识纷乱间,明铉不由地握住了她在他面上轻抚游移的凉凉素手,低唇在她满是老茧的手心印下怜惜一吻。她眼神一朦,更贴近了他几分摸索着解开了他身上手工裁缝的西式衬衫,一手拉开,干脆利落。

    “竞之,你瞧我,看着我。”

    她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颚,然后反手摸向自己的扎着辫子的结绳,乌黑浓密如瀑布的长发飞瀑而下,她雨意朦胧,亦分不清此时此刻到底想如何,只是牵制着他,道:“竞之,我不是个好女人。”

    “傻瓜,你我之间,有我好便好了。”他眸畔柔得如她是此生最珍贵的事务,满是不以为意,反说道。

    “竞之,你不明白,你……可听过一种母蜘蛛吗?听闻它和自己的配偶在一起后便会吃了配偶,竞之,你怕不怕?”西园寺辉夜双颊红晕似低烧,清丽而略带诡谲的眼眸散着从未有过的媚意,水光泛滥,浑身因雨水而冰凉好似氤氲着冷气,可她如此微醉的朦胧单薄的模样,却叫他打心底的心疼而沉醉,他怜她,从未有过怜惜和心动,他照顾她,犹如照管一朵花朵,一个珍物,一个不知人情有些自闭的孩童,杂乱的感情已是浓稠得散不开。

    他揽住她好似摇摇欲坠的身子,在打横抱起她的一瞬间只是轻轻如梦呓低喃却是真切万分,极为慎重而深意地道:“阿蕙,我会娶你,我要娶你。”

    霎时潸然泪下,不能自己,比这最初的一阵疼痛更叫她永生难忘的是他此生对她说的这一句话,这是她西园寺辉夜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一个中国男子说,他要娶她。

    她远涉重洋,以为自己是为了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自己国家成功侵占另一个国家,然,最终她终明白,她跋山涉水而来,为的不过是一个中国男子同她说一句,他要娶她,他会娶她。

    此生,此世,她活这一遭竟仅为了这短短不过十字的话。

    可惜,最后,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