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三章 名士之殇(二)

庚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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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四三章 名士之殇(二)

    深秋,朔风起。

    宏大的朔方城在矗立于肥沃的河套平原上,宛如一头雄狮,虎视着塞上的鲜卑人。

    夜已经深了,卢植还没有休息。

    灯火通明,十几根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噗噗的窜着火苗子,把房间照应的很通透。

    案牍堆积如山,卢植坐在长案后的太师椅上,不停的翻阅,批示,做出各种决定。

    在旁边,有一张小桌子。

    郝昭坐在那里,正在查看公文,分门别类,做的颇有条理。

    转眼间,从当年那个在荥阳出主意炼制金汁的懵懂少年,到如今也已经是长大成人。等到来年开春,郝昭就要到弱冠的年纪了。老师说,到时候会给他一个表字。

    别小看了这一个表字,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有的。

    你看麴义那么厉害的一员大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经的表字,那需要长者赐。

    有了表字,就算成人了!

    就可以追随自己崇拜的偶像,却征战疆场,建功立业……

    郝昭非常的开心,同时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急切。老师说,这一次在朔方,就是要考校他的本领。不要小看他现在做的事情,这一次的考校,将决定他的未来。

    只是……

    郝昭放下手中的公文,走到了桌案旁边。

    为卢植斟了一杯葡萄酒。那酒觞,是用西域特产的玉石,找高人打造出来的艺术品。随比不得夜光杯,但是却透着一股子奇特的韵味。酒觞表面,还有工匠刻印上去的镏金小篆,是董俷的那一首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卢植甚爱此酒觞。

    “老师,夜已经深了,该休息了!”

    卢植端起酒觞,目光在就酒觞上的凉州词停留。鲜艳的葡萄酒,无暇的白玉,相互映衬,酒液之中,随着卢植轻轻转动酒觞,一句句凉州词在酒液中浮现了出来。

    每一次喝酒,那感觉就是饮了一首诗词,美妙极了!

    卢植笑道:“不急,等一会儿再去休息……小昭,你莫要总是催我。自从黄巾之乱平息之后,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品尝过这样的滋味。你看,军师的这个计划之庞大,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若是此战能够功成,则我汉室江山,三百年内将无需担心蛮奴之患。放心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一战之后,我要彻底休息。”

    每次这样催促,卢植都是这样的回答。

    三百年无胡患之忧……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呢?

    郝昭是并州人,对于胡患的灾害,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有三百年的太平盛世,至少对于并州边荒的百姓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谁能有如此大气魄?

    非主公,谁能令边荒得三百年太平?

    郝昭深吸一口气,强按耐住心头的激动。是的,他非常激动,因为他将见证此战。

    “小昭,国让的这份公文,你如何看待?”

    郝昭连忙收起了心神,从卢植手中接过了公文,仔细看了一遍之后,眉头微微一皱。

    “田将军未免太过用险了吧……竟然让子龙将军和文远将军偷袭河东,他自己带了五千人驻扎莲勺,和近十万郭汜大军对峙?若是郭汜看破了他的疑兵之计,那麴义将军和主公,可都要陷入险境之中……老师,田将军这一手用的太险了些。”

    “险吗?我觉得国让这一手,玩的非常漂亮。”

    卢植笑道:“孙武十三篇开篇就说了,兵者,诡道也……用兵之法,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即便是这疑兵之计,同样是虚实相和,巧妙非凡,只看你如何的使用。”

    郝昭摇头,“我不明白。”

    “凡疑兵之计,必须要把对手琢磨个彻底。郭汜这个人,胆小谨慎,与李傕一起的时候,他的性子可以很大程度上来弥补李傕的不足,可是一旦独自用兵的话……国让只怕是琢磨透了此人,才带了五千人,在莲勺遍插旌旗,迷惑住了郭汜。”

    郝昭似有所得,轻轻的点头。

    “西平现在所需要的是时间,汉升已经挥兵杀入了渭南,只要若曹操聪明,当会立刻退出函谷关……君明(也就是典韦)与西平有八拜之交,情同手足,定然会不顾一切的从汉阳杀出一条血路,以驰援西平;而公明自北地出,足以牵制住李郭大部兵马,配合叔至夺取安定。国让只需要死守莲勺,不出十日,则关中可定。”

    卢植说完这一番话,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想当年,我与西平点评他的麾下,说他麾下无一人可用,如今看来却是错了……西平麾下这十军主帅,没有一个差的,更不要说军师贾诩,当真是算无遗策啊。”

    “就是有点阴沉!”

    卢植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昭,那不叫阴沉,用西平的话来说,那叫深沉。这一点,你就算再学二十年,也未必能达到军师的那种程度。还有,你要记住,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

    “我知道!”

    卢植站起来,走到书房门口,闭上眼睛,呼吸那清冷的空气。

    “小昭,你闻到了吗?”

    “闻到什么?”

    “这空气中,弥漫着大汉中兴的气息,我一辈子都在寻找这种味道,现在我找到了!”

    郝昭呆呆的看着卢植的背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找到了吗?

    这也许真是一股繁荣的气息,但还会是大汉的繁荣气息吗?

    卢植仰望星空,只见璀璨的星河,北斗七星连成了一线,一道淡黄色的光芒,自天璇位扫过……

    心中不由得一动,卢植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

    郿县城头,鏖战正酣。

    董俷在城头上奔走,厉声的呼喊。

    一手执六十斤重的巨型大盾,一手执卓玉,上前一步,将从垛口外爬上来的敌将踹下城去,大盾猛然横扫,砰的一下子撞飞了两个扑过来的敌将。

    “李傕,可敢与俺一战!”

    董俷声若巨雷一般,掩盖住了城头上的喊杀声。

    抬手一刀,将一个敌将砍翻在地上,温湿的鲜血,喷溅在董俷的身上,脸上……

    滕皮甲,已经是破烂不堪。

    藤甲的缝隙,充斥着粘稠的血浆。

    董俷如同一个血人一样,厉声的吼叫。身边的军士,在他的带动下,一个个显得格外疯狂。董俷每杀一员敌将,必然吼叫着‘李傕,可敢与我一战’。每一次的咆哮,令郿县士卒的士气都会增长一分,而李傕军的士气,则随之就会低落一分。

    卓玉刀锋冷,铁盾重如山。

    当第十七个敌将被董俷一盾砸的血肉模糊之后,李傕军再也无心攻击,蜂拥退却。

    雄立与郿县城头,董俷一脚踩在垛口上,朝着李傕中军大纛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巨吼:“董西平在此,李傕可敢与俺一战?”

    刹那间,李傕军鸦雀无声。

    虽然看不见李傕此刻的表情,但董俷却可以猜到,他的脸色,一定是非常的难看。

    “无胆贼子,只知道暗箭伤人吗?连老婆女儿的仇,也不抱了吗?”

    无数双眼睛一下子落在了大纛下,那面色惨白的李傕面上。那目光中,带着一丝嘲讽之意……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李傕是这么认为,坐在马上就好像屁股上生了刺一样。

    “李稚然,只这点胆略也敢出来混吗?回家躲在你那女巫怀里吃奶去吧。”

    “无胆贼子,无胆贼子!”

    郿县城头上,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似乎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在嘲笑李傕。

    这仗,没法子打了!

    李傕有一种快要崩溃掉的感觉。

    “收兵,来日决战!”

    这六个字,几乎是从李傕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周围的人看着他,都有些麻木了。这已经是第几次说同样的话语了?好像前几天,也是这个样子吧。来日决战,来日决战……每次决战,都他妈的好像孙子一样的缩着头回去。

    李傕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害处?

    可有什么办法?

    难道真的要跑出去,和董西平来一场火拼吗?

    据他所知,自从董俷出道以来,只有他杀人的份儿,还没有人能真正的打败他。

    自己过去和董俷火拼,不是找死吗?

    可董俷那话,实在是太刺耳了,杀了他全家不说,还拿这件事当话题叫喊个不停。

    是,我要报仇,可我不能白白的去送死。

    这是个讲求勇武的时代,身为武将,其尊严就是在疆场上捍卫。拒绝对方的挑战,那简直是……更何况李傕和董俷之间,还有那说不清楚,见不明白的刻骨仇恨。

    眼看着李傕军灰溜溜的走了,董俷长出了一口气。

    嗓子好像着火了一样,都快要冒烟了。也难怪,整天的叫喊,那也是个力气活,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支持下来的。一旁有技击士陈敏,拎着水囊就跑到了董俷身边。

    董俷放下兵器,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就是大半袋子。

    喝完了水,嗓子感觉好了许多。董俷大笑道:“李傕就是个乌龟,缩在那壳子里,连个屁都不敢放。老子几千人打他几万人,他居然奈何不得,实在是太废物了。”

    这话,是对城头上的士卒所说。

    这些士卒,都是郿县的降卒,董俷压着巨魔士不许出战,守城时多是以降卒为主。

    也许会有人问,这些降卒,就愿意听从董俷的命令?

    李傕郭汜的人马,特别是李傕的麾下,是以当年董卓的西凉军为主。董卓虽然死了五年,可说到底这些人都曾是董卓的部下。而当年如果不是牛辅被刺,以董俷在西凉军中的威望,李傕郭汜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而且,汉时的兵制,可没有后世的思想教育。谁发饷就听谁的,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大爷,哪有什么纯粹的军人?

    董俷抄了李傕的家,把李傕三分之一的家财拿出分发。

    这可是比什么鼓励都要来的实在,加上董俷所展现的勇武和沉稳,巨魔士那可怕的杀伤力,足以令这些降卒为之效命。李傕……是什么人?我们的主帅是武功侯!

    听到董俷的话语,士兵们哄然大笑起来。

    董俷手指李傕的军营,大声道:“小子们,可怕那些龟儿子?”

    “一群龟儿子,就算再来十万,我们也不怕!”

    “龟儿子,龟儿子……”

    董俷随口一句骂人的话,立刻在军中传开了。

    城头上的士兵,不管是有伤的还是没伤的,趴在城墙上朝着李傕军的大营就喊了开来。

    虽然不一定理解,可很明显,这不是什么好话!

    有什么办法呢?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自家的主帅没本事,那就只能听着吧。这李傕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致。

    不过,走下城头,董俷脸上的笑容可就没有了。

    别看他在城头上嚣张笑骂,但郿县的情况,他自己是很清楚的,并不容他去乐观。

    “主公,要不明天让巨魔士再杀一场吧。”

    董俷轻轻摇头,“且不要着急,巨魔士非到关键时刻,不要轻易的出动。我们要在这郿县城下,拖住那李傕……我不希望再让他逃走,那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按照计划,典将军至少还有三四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啊。”

    阎圃和赵岑都露出了焦虑之色。

    毕竟这二人,都没有真正的经历过像郿县这样的惨烈战斗,心里不免都有些没谱。

    可董俷却经历过无数次生与死的考验,心里虽忧虑,可是却不流于表面。

    “我和你们打赌,两天之内,虢亭侯必然会抵达郿县。”

    两天?

    阎圃不免心怀疑虑,看着董俷,有点不太相信。

    毕竟纵穿汉阳,突入关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虢亭侯再厉害,也不可能飞过来吧。

    但是董俷,却有信心。

    自家兄长的性子,他如何能不知道?

    如今凉州已经乱成了一片,以典韦的脾气,加上元戎军的战斗力,定然是马不停蹄。

    两天,大哥定然会抵达这郿县城下。

    这一夜,郿县静悄悄。

    董俷没有睡,一个人坐在郿县府衙的大厅里,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型关中地图。

    担任守卫的是越兮,还有十名技击士,在大厅外巡逻。

    关中大战已经快到尾声了……

    想必汉升大哥,也快要抵达焦城了吧。以他和文聘王威的本事,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这一战以后,背嵬士定然损伤惨重,少不得要被老麴一番唠叨了!

    关中大战结束之后,卢师的弹汗山大决战,也差不多要拉开序幕了吧。也许真的能像文和先生所说的那样,如果这一战成了,那么大汉疆域三百年内将不复胡患。

    听上去,似乎也很不错!

    董俷负手在地图前沉思着,突然间一阵隐约的骚动传来。

    “发生了什么事?”

    越兮匆匆走进了大厅,“主公,城头上发现,李傕军大营之中,好像有什么动静。”

    “哦?随我登城观望!”

    董俷心里奇怪,带着人匆匆的走上城头。

    阎圃和赵岑已经出现在城门楼上,董俷也顾不得行礼,手搭凉棚,向远方眺望。

    只见李傕军大营火光冲天,喊杀声越来越响。

    一支装备独特的人马,在火光中影影憧憧,若隐若现。董俷眯起眼睛观看,突然间大喜望外。

    那支人马的装备,不正是元戎军的装备吗?

    是大哥来了!

    董俷强忍住心中的激动,扭头厉声喝道:“越兮,传我命令,巨魔士立刻随我出击!”